王彦霖X黄子韬
是个没有后来的故事
***
1
这个客人看起来正在生气。
王彦霖躬着身想。
这个念头伴着一句下意识说出的欢迎光临的日语一起出现,回荡在天花板低矮的烤肉店里,让王彦霖恍惚了半秒。
铁皮外壳的复古吊灯晃晃悠悠地悬着,光线长而细地洒在泛着油光的地板上,像一把凝固的糖丝,然后被那个看起来很不快乐的客人一脚踏断了。
王彦霖匆匆跟着,也踏了过去。
那个人长得很高,似乎跟他差不多,腿很长,脸很小,眼睛被宽大的墨镜挡着,乍一看像个大明星。
那人挑了张四人桌坐下,翘着二郎腿,刷起了手机,对面前的菜单视而不见。
王彦霖见过很多客人,这种并不是最难应付的。
他上前一步,把菜单翻开,小心地避开被甩在桌上的那个CHANEL手包,小声用日语提醒道:“先生,菜单在这里。”
那人还是没搭理他。
王彦霖刚要说第二遍,就听见那人手机里传出一声熟悉的母语:“黄子韬,你找死啊……”
原来这人叫黄子韬,那就是中国人啊。
王彦霖再接再厉,正要开口,只见黄先生很不耐烦地对他摆了摆手:“你先下去吧,我现在心情不好看不见吗?不想点菜!”
王彦霖一愣。
黄子韬抬头发现他还没走,于是甩开墨镜,盯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顿道:“You stay away from me. I'll order later.”
王彦霖又一愣,他这人吧,不太懂英语,正想用中文细问问。
黄先生白了他一眼,嘟囔道:“这日本人怎么回事儿啊,说的日语还有一股东北大碴子味儿,还听不懂英语……”
东北人王彦霖:……
既然不要点菜,王彦霖就决定先过去招呼别的客人,正好带孩子那一桌的饮料都空了。
正是周三晚上,烤肉店里人不算太多,日本顾客们都聚集在门口附近那几桌,而黄子韬则挑了最远的位于店深处的那一桌,肥厚的建兰叶影影绰绰地遮住他的面容,他的手机亮度调得很高,所以王彦霖站在门口的位置,能看见一个白色的闪亮光点映着尖尖的下巴和红红的嘴唇。
王彦霖在倒可乐的时候走了神。
可乐溢出,溅在裹着创可贴的伤口上,冰冰凉凉中有一点刺痛,但莫名带来快感。
王彦霖把可乐放在第三桌小孩子的面前,一弯腰,又去招呼新来的客人。
领位的时候,看见黄子韬依旧大爷似的坐着,满不在乎地把菜单一通乱翻。
王彦霖把昨天切伤的左手大拇指藏进拳头里,对着那对情侣点了点头,直起了腰。
把单子交给后厨,王彦霖往黄子韬的方向走了过去,一路上经过的每一桌都满满当当坐满了人,烤肉店的规划像一个巧克力盒子,他经过被填满的那些格子,又经过空荡荡的那些格子,最终在角落里找到了最后一粒巧克力。
王彦霖弯下腰,以示自己没有遗忘他。
“先生,可以点单了吗?”他用中文问道。
他如愿以偿地看见了黄子韬面孔上露出被吓到的表情。
2
“你是中国人?”黄子韬问。
王王彦霖点头。
他穿着一身浴袍一样的黑色和服,腰间系着绣樱花的白色围裙,恨不得还要在嘴唇上方留一撮小胡子。
黄子韬没再说什么,伸出手指了指和牛拼盘的图片:“我要这个,还要一个可乐。”
“可乐要中杯还是大杯?”
“大杯。”
“好的,请您稍等,师傅片肉也需要时间。”
“唔。”黄子韬含糊地应了一声,继续看他的手机,他看起来心情还是不好,因为常常微笑地翘起的唇角正没精打采地耷拉着。
黄子韬一头乱毛咋呼着,王彦霖忽然觉得手痒,想摸摸看。
他一走神,猛地直起腰,一头撞在了铁质吊灯上。
耳中嗡嗡作响,像是脑部发动机故障,吊灯一整猛摇,抖下许多纷乱嘈杂的光影,王彦霖听见很多日本人推动杯盏的惊呼声,他几乎要直挺挺地落在地上了。
有人扶住了他。
五秒后,他缓了过来。
“你没事儿吧?”
黄子韬把王彦霖扶到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。
王彦霖顺从地坐下,两秒后,他弹了起来,一边鞠躬,一边去安抚那些格外容易受惊的日本客人们。
他走得健步如飞,路上还端了盘肉。
一路巡视到门口,看见客人们都继续用餐了,王彦霖才舒了口气。
他才有功夫想自己到底撞到了哪里,还疼不疼,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,他觉得后脑有一块鼓胀酸麻,摸了摸,果然起了个包。
他撑着收银处的台子缓了一会儿,看着透明玻璃门外的夜色发呆。
他想到刚才黄子韬进门的时候,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,带着股眼睛里看不到别人的高傲。
王彦霖有猜测过这会不会是个难缠的客人,毕竟看起来真的不好惹。
现在,他揉了揉刚才被人大力握住的手臂。
现在他知道黄子韬是个好人。
是个心情不好的好人。
王彦霖很快又投入到工作中去,他在滑腻的地板上走得如鱼得水,觉得自己像个溜冰选手,就走路上总能看见的那个羽生结弦,自己估计能比他强点。
黄子韬点的和牛拼盘也很快上了,王彦霖趁机跟他说了声谢谢,店里就他一个服务员,他没办法在黄子韬这一桌花太多时间。
“没事。”黄子韬含糊地回答道,他咬着可乐里的吸管,正横着手机玩游戏。
看起来心情还是不好。
王彦霖在心里猜想,黄子韬应该年纪不算大,毕竟那张漂亮的面孔上还带点儿软乎乎的婴儿肥,又把情绪都放在脸上,如果打个不恰当的比方,特像一只被养在别墅里的小奶狗,走得还踉踉跄跄的时候,就已经有了明确的地盘意识,会对每个走进他领地里的人娇滴滴地猛叫一通,却不知道娇嫩的叫声只会暴露他的位置,成熟的狗从来不叫,只会突然暴起,恶狠狠地撕下别人的一块肉。
王彦霖看着鼓着脸颊咀嚼的黄子韬,心想,傻乎乎的小狗吃起肉来,可真香啊。
3
“结账吧。”黄子韬递过来一张卡。
王彦霖边给他刷卡,边寒暄道:“你是来旅游的吗?”
黄子韬点了点头,又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王彦霖挑了挑眉,抬头看他时,黄子韬又恢复了面无表情,他盯着收银机上的数字,又不像在看数字,略带点严肃的表情,像在考虑哲学问题。
“你的卡和发票。”王彦霖把发票叠好压在信用卡下。
黄子韬从托盘中抓起信用卡和发票,推开门向外走去。
玻璃门被大力推开后,弹回原位,带进一阵叫人忍不住打个哆嗦的寒风。
烤肉店里依旧欢声笑语,服务员小哥看着门外夜色,发起了今天的第二次呆。
很快,烤肉店里昏黄的灯光也熄了下来,十点打烊,九点半客人就走得差不多了,王彦霖把地拖了一遍,期间送走了洗盘子的中川阿姨和大厨高田叔。
就剩他自己了。王彦霖像往常一样,检查了一遍水电阀门,把门锁上离开了。
日本治安很好,一般有卷闸门也不会放下来,除非老板得罪过什么黑道老大,有餐厅随时被破门而入的风险。
把钥匙往兜里一揣,王彦霖踩着动感的节拍,在原地啪啪来了两个街舞动作,一扬手一踢腿,深夜的无人街道就是他的刘老根大舞台。
正在兴头上呢,忽然觉得左边口袋一轻,有什么东西叮当落地的声音响起,王彦霖连忙转头去看,只看见一道银光闪过,他再一摸兜……
完犊子了,这还尽情摇摆啥啊,餐馆钥匙给丢了!
周围最近的一盏路灯在五十米开外,烤肉店门口倒是有一盏小灯一直亮着,但它也不太顶用,王彦霖撅着屁股在附近看了一圈,还是啥也没看见,想着掏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,一摸兜,手机也没了。
应该是落在餐厅里了,今天他上班的时候,接到了房东的电话,可能顺手放在了收银台的抽屉里。
可是钥匙偏偏又丢了……王彦霖狠狠锤了两下头。
手机也没带出来,要找,肯定也要等明天白天了。
他在路边蹲了一会儿调整心情,再站起来的时候,忽然发现有人一阵风似的路过他,跑到烤肉店门口,用力地拍门。
“有人吗?里面有人吗?”
王彦霖瞬间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,不就是刚才来吃饭的那个……
他怕黄子韬把门拍碎了,于是上前道:“别拍了,进不去。”
“怎么会进不去呢!”黄子韬情绪激动。
王彦霖眨了眨眼:“因为我刚才把钥匙弄丢了。”
黄子韬盯着他,微微歪了歪头,脸上浮起真情实意的困惑的表情,
哪怕发发脾气,也比这样盯着人看强啊。
王彦霖浑身难受。
“你,你怎么了?为啥要进去?”他磕磕巴巴问。
黄子韬脸上的困惑变成了委屈,不知道在这两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,让他从一个亟待爆炸的小炸弹变成了被生活彻底揉搓服帖的小软桃。
他抬手捂住眼睛,声音难过得拧一拧就能挤出一滩水:“我把包落在你们店里了,我的护照现金手机什么都在里面……”
“是挺惨哈……”王彦霖道。
而黄子韬却像是被这句话气到了,他猛地把捂住眼睛的手放下,气势汹汹地冲王彦霖走过来:“用你说吗?你们这个店总不至于只有你有钥匙吧?你们老板呢,帮我开了门,我给钱还不行吗?五十万?一百万?”
他满眼乞求地抓住王彦霖的短款黑色羽绒服下摆。
王彦霖默了默:“……你说人民币还是日元?”
4
“我实际不是不想帮,帮你那个……”王彦霖打了个磕巴,“问题是我也不知道老板住哪儿啊,而且我手机也没带出来,我现在也是身无分文……好吧,我确实还有一千五百三十二……”
“你别说了,让我冷静冷静。”黄子韬烦躁地捏着眉心。
王彦霖在边上等他冷静。
黄子韬忽然又问,“你身上有钱?”
“我……”王彦霖脑子猛地清醒,“你不是有卡吗?”
“我这不是……刚才去买了点东西,然后……就……不小心……”
王彦霖看他吞吞吐吐,于是试探着接话:“刷爆了?”
“呃……”黄子韬没有否认。
王彦霖:“你买什么了?能把卡买爆啊! ”
黄子韬看他一眼,似乎有点为难。
王彦霖就摆了摆手:“算了吧,那你没钱了,今晚怎么办?”
“我其实订好酒店了,但是没带护照,没法入住……”
“也是哈。”王彦霖忍不住挠头,又不小心碰到了刚才撞出来的包,嘶了一声。
黄子韬大概是觉得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:“那我走了。”
走了?
王彦霖不再抱着头,一下子站直。
黄子韬已经走到了路灯投下的圆形光斑边缘:“对了,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?”
“王彦霖。”
“哦,我记住你了。”黄子韬对他挥了挥手。
王彦霖看着他的背影,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股冲动:“你等等!你……”
他向黄子韬跑过去。
“你身上没钱,那你今晚怎么办?”王彦霖问。
黄子韬像是刚刚开始考虑这个问题,他用拳头抵着下巴,摆出沉思的姿势,迟迟没有说话。
现在他们都站在明亮的路灯下,黄子韬就站在王彦霖眼中,光束给蓬乱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明亮铜色,他的睫毛隐在阴影里,却每一根都看得清清楚楚,他一直没有动,像个漂亮的该被放在博物馆正中央的蜡像。
虽然他戴着骷髅耳钉,穿着皮衣皮裤,脚上是一双满是铆钉的长筒靴,在日本的初冬里显得格外叛逆,但毕竟,可爱的味道是藏不住的。
“你笑什么呢?”黄子韬问。
王彦霖满脸心猿意马的痴笑瞬间消失:“不是,你说你,今天到底怎么办?”
“不知道。”黄子韬摊手,
“你可真行啊你,”王彦霖表情嫌弃,“那你实在不行,你就,就跟我回家吧。”
“跟你回家?”黄子韬陡然皱起了眉头,嘴角用力地向下撇了撇,“你还是别开玩笑了大哥,跟你回家?我怎么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啊!”
“我长得难道像坏人吗?”
“反正我不跟你回家!”
“你这样,这天不被你聊死了……”王彦霖嘟哝着。
黄子韬气呼呼地蹲在地上,不肯理他。
刚订的总统套房住不了,只能去住服务员的家了,怎么能这么惨呢。
想着想着都要哭出声了……
黄子韬委屈地抱紧自己。
五分钟后,王彦霖:“我寻思你这么蹲这儿可不行啊,你想不想吃点啥喝点啥的,哥有钱,哥给你买……”
“我什么也不想吃……我想看大海……”
“大海是没有,”他王大哥啪打了个响指,“要不江户川凑活凑活?”
寒风淹没了他的后半句话,趁着夜色,王彦霖像是有了什么勇气,他在凛冽的风声中大声喊道:“走,哥带你去看江户川。”
黄子韬没挪地方。
风停了。
王彦霖有点尴尬地笑了一声,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:“江户川你知道吗?就柯南就姓江户川,柯南你知道吗,就自己爹妈不管,专跟着毛利小五郎破案那个……”
“我跟你去。”黄子韬的眼睛在稀薄的黑暗中闪着光。
他看起来有点难过,大概是王彦霖没心没肺的话里有些他不想听的东西。
5
越到深夜天气越冷,但今天是本周最热的一天,晚上也有好几度。
但黄子韬穿得真的有点薄,他抱着手臂瑟瑟发抖。
在去江户川的路上,他转头问:“东京下雪吗?”
王彦霖认真想了想:“我印象里,去年和前年都下过。”
“好冷啊。”黄子韬感叹道。
王彦霖把口袋里的硬币滚来滚去,一狠心道:“实在不行,你要是冷得不行了,你就买个热饮料喝吧。”
“好。”黄子韬看着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,又补了一句:“钱就等我拿到钱包以后还给你。”
“哥请你喝个水的钱还是有的,”王彦霖数出三个一百的硬币,放进黄子韬手里,“你去吧。”
黄子韬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,旋即捏着硬币,一路小跑着到自动贩卖机前。
王彦霖慢悠悠地插着兜跟了过去。
他仰着头活动了一下脖子,正看见天边有一颗星星非常亮,亮到像随时会坠落。
“你看这个夜晚,是不是很普通?”王彦霖忽然说。
黄子韬正忙着往饮料贩卖机里塞硬币,没理他。
王彦霖在他身后感慨:“一般在那种灾难片里,世界往往就毁灭在这种很平凡的夜晚。”
嗯嗯了两声,黄子韬随便按了一个代表热饮的红色按钮。
饮料咕噜噜滚了下来,找回来的零钱也哗啦啦落了下来。
黄子韬回了一下头,发现王彦霖竟然没有嬉皮笑脸,甚至在察觉到他的视线后,这个说什么都像讲段子的东北男人,回望他露出的笑容几乎是苦涩的。
黄子韬想到王彦霖刚才说的话。
——世界往往毁灭于一个普通的夜晚。
是这样吗?
就算是这样,跟现在的他们又有什么关系?
饮料握在手里几乎是滚烫的,黄子韬把它贴在冰凉的脸上:“还去不去江户川吗?”
“去啊。”王彦霖指了指前面路口的红绿灯,“赶紧的吧。”
黄子韬小碎步跑到他身边,把找回来七枚硬币塞进他口袋里:“还给你。”
硬币坠落到口袋底部,似乎仅有一瞬的重量,之后就变得很轻,轻到不存在了。
“哥,你多大啊?”
王彦霖把手插进兜里,一边拨弄着硬币,一边道:“我98年的。”
黄子韬认真看了他一眼:“你骗谁呢。”
王彦霖面无表情:“我真的98年。”
“你真的98年?”
“我……”王彦霖故意笑了。
黄子韬果然指着他大喊:“我就说你起码三十岁了。”
“我89年的。”
虽然街道上空无一人,但他还是伸手拉住了企图闯红灯的黄子韬。
“那你比我大四岁。”黄子韬看见红灯已经变成绿灯,于是拉着王彦霖往前走,“你什么时候来的日本啊?”
下一个路口因为窄,所以没有红绿灯,他们俩三步两步跨过去。
王彦霖:“我来了得有四五年了吧。”
“那你二十岁就来了,我今年也二十岁,”黄子韬问,“那你为什么来日本啊。”
正好是绿灯,黄子韬迅速地穿了过去。
王彦霖却停在了马路另一边。
有骑自行车的人由远及近,又从他们之间穿过,伴着某首日语歌曲,王彦霖偏着头仔细地听了一会儿
他忽然问:“你知不知道《灌篮高手》里,主角球队最后没有拿到全国冠军。”
漫长的红灯还没有过去,黄子韬摇头:“我不知道啊,我没看过。”
“没什么。”王彦霖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边。
只是冷不丁又想到来日本的原因,觉得原来人生不如意,真的十有八九。
6
那瓶红不溜秋的热饮一直被黄子韬握在手里捂手。
王彦霖忍不住催他:“你喝两口啊。”
“喝了就冷了。”
“你不喝就不冷吗?”
“好吧,也有道理。”黄子韬拧开盖子,抿了一口。
然后他吐了出来。
“这是什么鬼啊,臭烘烘的,像咳嗽药水一样……”他把刚才一直紧紧握着的瓶子推给王彦霖。
王彦霖低头看了看说明,是苹果味的饮料,没有什么特别的,他也跟着尝了一点。
但比起这个,他脑子里轰地冒出一个念头——他刚才喝的位置,好像就是黄子韬刚才喝的位置。
但他没法发愁太久,他们不停地向着目的地走去,路过霓虹漫天的街道和挂着灯笼的神社,路过聚在一起大笑的男孩子也路过端着苦艾酒的长发女孩。
等即将看见江户川的时候,王彦霖忽然停住脚步:“你喝啤酒吗?”
黄子韬搓了搓被冻得冰凉的手:“喝。”
于是王彦霖拐去全家便利店,拎了六瓶啤酒出来。
黄子韬看向他的时候,他的脚步略一顿。
“你穿得这么薄不行啊。”王彦霖说。
“我行!”黄子韬把手缩在袖子里,“男人不能说不行。”
“你再冻下去非感冒不可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跟我回家吧,”王彦霖面上朦胧地罩着便利店中透出的白色灯光,显得异常温和,“我家里也能看到江户川。”
黄子韬吸了吸鼻子:“那你家在哪儿啊?”
“就在前面。”王彦霖道。
他拎着啤酒,走在前面,替黄子韬挡着风。
黄子韬哆哆嗦嗦地跟在后面,忽然明白过来:“其实你一直把我往你家带呢吧。”
“这都被你发现了?”王彦霖转头对他说。
一阵风刮过去,黄子韬猛地耸肩缩脖子,整个人颤颤巍巍的,像某种皮毛不够厚实的小动物,要就地团成一个小球。让人想立马给他刨出一个温暖的洞穴,让他能顺利钻进去,枕着自己的爪子,甜蜜蜜地进入冬眠。
“讨厌的风……”小动物瘪着嘴呜咽道。
可无心经过你的这阵风,也许是别人翘首以盼的。
王彦霖鬼使神差般地张开手:“我给你挡着。”
黄子韬刚要回嘴说,你才能挡住多少风啊!
可看着王彦霖真的张开手,站在他跟前,发丝被风吹得乱飘,他就说不出伤人的话了。
他抿了抿唇,不再做缩脖子的怪样儿。
“要不你把羽绒服脱下来给我穿吧。”
王彦霖立刻放下手,继续往前走:“我看你长得一般,想得倒挺美。”
“我还不稀罕呢!”黄子韬哼了一声,闷头向前走。
走了没两步,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兜头罩了过来。
热乎乎的,在冬天里几乎让人感动得可以掉下眼泪。
王彦霖响亮地打了个喷嚏:“就借你一小会儿啊。”
7
老实说,王彦霖这个家,真的很小。
小到塞下两个一米八的男人就显得相当局促。
也就二十平米,还得算上那个小阳台。
但黄子韬什么也没说,他脱了鞋走进去,把刚才王彦霖给他的羽绒服外套脱了下来。
王彦霖连忙拦住他:“别脱,我这边空调坏了,你别冻坏了。”
他先进去开灯,又回来给黄子韬找了一双干净拖鞋。
嘴里念叨着:“我这边啊也一直没啥人来,认真算起来,你是第一个来的朋友。”
小沙发和窄小的单人床之间有一道帘子,但现在没拉起来,单人床边上就是小小的阳台,除此之外,门口就是一个很小的厕所,厕所边上是厨房,吃饭应该在茶几上。
这日子过得可不算好。
但王彦霖忙忙叨叨,显然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。
甚至还热情地招呼着:“你坐啊。”
黄子韬不知道为什么,眼睛忽然有点湿。
“你先等等我啊。”王彦霖长手长脚,却在挤挤挨挨的家具间穿梭得相当自如,他跨过小沙发,打开了阳台的门。
寒意伴着风涌进来,狭小但五脏俱全的屋子似乎猛地抖动了一下,像某种电影特效似的灰了一层。
王彦霖怀里抱着两个小小的盆栽进来,一甩手关上了阳台的小移门,笑得憨乎乎的。
他走到跟前,黄子韬才看清他怀里的植物是什么品种。
两个圆乎乎的仙人掌,倒是和他的气质很配。
王彦霖一手一个给他看,先举起左手那个大点儿的:“他叫大头。”
黄子韬:“另一个不会叫小头吧?”
王彦霖一本正经:“不对,另一个叫爱我中华。”
正经了一秒,王彦霖又嚯嚯笑开了,他像是给亲戚展示孩子的家长,恨不得要邀请黄子韬摸摸他的大头和爱我中华。
黄子韬又觉得眼睛热热的。
“你应该……”黄子韬忽然开口,但没问下去。
王彦霖正把仙人掌放在茶几上,闻言回头:“你说什么?”
黄子韬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那两颗仙人掌,最终摇了摇头:“没什么。”
他向阳台走去:“你说这儿能看见江户川,没骗我吧?”
“你等等!”王彦霖又对他喊,他往边上走了一步,扛起了一个迷你小沙发,又准备扛另一个,“等我先把沙发搬出去。”
“我来吧。”黄子韬话没说完,手就已经碰到了另一个小沙发,这房子委实小了点。
从客厅到阳台不过需要走五六步,王彦霖走在前面,拉开门时,跟在他后面的黄子韬被寒意扑了满脸,也被万家灯火映得眼睛明亮。
河上波光粼粼,灯火倒影跟着浮动,仿佛水底还藏着另一个不夜的城市。
黄子韬久久没有说话。
他把沙发放在王彦霖边上,坐了下去,一阵寒风高空飘过,黄子韬被冷得一哆嗦。
王彦霖递给他一罐冰啤酒:“喝吧。”
“这风真的好冷啊。”黄子韬道,他仰头喝了一口啤酒。
“不是你说要看吗?”王彦霖笑意渐收,“其实你躲在房间里,外面一阵大风呼呼地过去,你还是会觉得冷。”
黄子韬裹紧了羽绒服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于是想到了刚才那句没能说完的话——你应该很想家吧。
8
“在东京过得苦不苦?”
“苦,怎么不苦?异国他乡的,我刚来的时候都不会说日语,但就熬呗,人总要活下去,”王彦霖开了第二瓶啤酒,“你这种富二代肯定不懂。”
黄子韬正喝着呢,听了他这话,又急着反驳,于是呛得连连咳嗽。
王彦霖笑着睨他一眼:“慢点喝吧,你咋傻不拉几的。”
“你才傻呢!”黄子韬拍着胸口说,声音沙沙的,“你才是富二代呢!”
王彦霖低头一笑,没接话。
过了一会儿,黄子韬回过味儿来了:“所以,你默认你也是富二代了,那你怎么……”
这是不礼貌的,他猛地断掉这句话。
但是王彦霖却没有那么多忌讳,他直白道:“家里出事了,把我送来日本混,已经四年多了。”
“会好的。”黄子韬道。
“你呢?怎么一个人来旅游啊?”
黄子韬没说话,捏扁了手里的啤酒罐。
王彦霖想到烤肉店里,听见黄子韬手机里传来的那声“黄子韬,你找死啊”,就想到自己可能问了不该问的话。
黄子韬:“我是不是挺讨人厌的?”
“不啊,”王彦霖道,“你怎么会这么想?”
“就原本约好了大家一起来日本,但他们怎么都临时有事儿呢,还不是……”黄子韬顿了顿,“我爸还整天嚷嚷着让我和他们打好关系,为将来进公司做准备。”
王彦霖抬手,在他后脑揉了揉。
黄子韬接着说:“可我一点也不想进公司,一点也不想……”
他看起来十分沮丧。
王彦霖又拍了拍他的肩。
黄子韬不好意思道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,挺没劲的?”
“怎么会?我原来也跟你似的,对家里安排的东西不满意……”像是陷入到回忆中,王彦霖没再说下去。
黄子韬:“那现在是不是后悔了?”
“没有。”王彦霖斩钉截铁,随后他的语气软了一点,“当然没有了,我现在这样,你眼里肯定觉得挺苦的,房子只有这么一点大,还是租的,干的活就是当服务员儿,又累,挣的钱也不多,站一天腰都能鞠躬鞠折了,可是,不知道你信不信啊,我反正觉得挺充实挺好的。”
“没听懂。”黄子韬摇头。
“不懂也没关系啊,不懂也挺好的。”
“可我想懂啊哥,”黄子韬又捏扁一个啤酒罐儿,“我看你没比我大几岁,真比我成熟挺多的。”
成熟?干嘛急着成熟啊?
王彦霖说:“别着急啊,等你真的明白了那些事情,可能会希望自己其实不明白。”
远处的江户川看起来静谧又平和,他们俩忽然一起叹了口气。
“是不是我摔的跟头还不太多,所以才什么也不懂啊。”黄子韬对他笑,“这是我爸说的。”
“你爸是不是还喜欢说,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?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王彦霖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黄子韬的头发:“我当然知道了,我还知道这些话都是假的,你看我就吃了很多苦,但也没变成人上人。”
苦难当然会让人成长,这可不是成长唯一的路。
王彦霖喝掉啤酒罐里的最后一点酒,他看着环着膝缩在他小沙发上的男孩子,在心里默默祈祷。
未来还有很多年,你会懂得很多事,而我希望你不要用我的方式走向成熟。
9
“困不困?”
黄子韬诚实地点了点头。
“那你去睡会儿吧。”
“不行,”他的声音像软绵绵的年糕,“我还要看日出呢。”
王彦霖扶住黄子韬一点一点的脑袋,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,细声细气地和他商量:“你先进去睡,一会儿快日出了,我就把你叫起来。”
“好吧。”黄子韬站起来,揉着眼睛一头撞在透明的玻璃门上。
“我的祖宗啊,你可当心点吧。”他的声音里隐隐含着笑意,他拉开门,把黄子韬放进去。
还没说什么呢,黄子韬就扑倒在床上,睡了过去。
室内室外都一样凉,王彦霖从柜子里搬出一条被子,抖开,盖在黄子韬身上。
要说什么时候真挺希望自己是个有钱人的,大概就是现在。
他忽然轻声问:“你明天几点的飞机?”
刚才聊天的时候,黄子韬说明天就走。
没人能回答他。
他回到阳台上,喝完了黄子韬没喝完的啤酒,收拾了空罐子,把沙发搬进房间里。
轻手轻脚地做完了这一切后,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,像另一颗缄默的仙人掌。
他有钝钝的刺和圆滚滚的身材,他有时候像一只刺猬,有时候像一块中箭的石头,有时候只像他自己。
王彦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闹钟响起,日出时间就在不久后,他站起来,活动着僵硬的关节,走到床边,把黄子韬叫醒。
江户川一夜寂静,只有风声时时凛冽,不知道为什么,他在独坐时想到了一句诗,小学一年级下册——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。
他的心事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黄子韬起床很艰难,鞋都是王彦霖替他穿的,下了楼也迷迷糊糊的。
直到天际出现了一点微光。
似乎过去了很久,又像是只是一瞬间。
远处的云海和近处的江面都被朝阳染得鲜红,通红的光线飞快地朝外铺开,像一把大火,火星几乎要燎到他的发丝,又像是一匹血红的骏马,踏着波浪和涟漪,向他奔腾而来,光阴飞驰,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带着暖意猛然穿过他的身体,也许是时间,也许是被驱逐逃亡的昨日遗憾。
昨晚的郁气一扫而空,他神清气爽地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。
“你看这个夜晚,是不是很普通?”王彦霖在他身后问。
黄子韬模糊地记得他昨天晚上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,于是没说话,等他的下文。
本以为又会是一句什么世界末日的感慨……
王彦霖的声音像是被朝阳蒙住了,听起来有点闷。
“这个普通的夜晚,因为你出现了,所以不普通了。”
黄子韬低头,无声地笑了。
但很快,他转身问:“你们那个店,到底几点开门?”
“上午十点。”
“那还有三小时,”黄子韬道,“我饿了,我要去便利店买吃的。”
他挑了个方向往前走。
王彦霖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腕。
“走这边。”王彦霖说。
黄子韬问:“为什么,那边不是有一家全家吗?”
王彦霖不动声色:“这边有罗森,三明治比全家好吃。”
黄子韬莫名其妙就被他牵着往前走:“真的假的?”
“要是不好吃……”王彦霖本想说要是不好吃,他就把头拧下来,但是想了想,他慢吞吞道,“你会喜欢的。”
你一定会喜欢……我的。
黄子韬道:“你可别看不起我,我也是吃过苦的,吃三明治怎么了,我还发过传单呢,大夏天的,我爸就干看着我……”
王彦霖笑了笑,没再说话,也没有松开手。
其实三明治口味都差不多,至于为什么偏偏要走这条路,只是他想找个借口,牵一回黄子韬的手。
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,他身后的男孩子即将离开日本,也许永远不会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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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阳如常升起,玫瑰花瓣上的露珠缓缓蒸发,水晶鞋蒙上灰尘,南瓜马车变回南瓜又变成南瓜派,纸糊的宫殿被风刮走,奇妙夜已经过去了,他兜里这把叮当作响的硬币是仅剩的证据。
王彦霖对下一位客人弯下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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